董桥先生的文字当年一入内地,颇引起一阵热闹。《乡愁的理念》和《这一代的事》也果真值得让人叫好。他那股清新却有点怪异的文风,四处流散的奇崛却易解的比喻,真正让人体会了一回汉语的奥秘。心中不禁想到,在我们天天学文件开会的时候,董桥先生读了多少有趣有用的书。今天见到《文字是肉做的》,更是不时让人忍俊不禁。不过,如果结合《董桥散文》这部“集大成”之作再来看董桥,觉得董桥也并非天外来客。文章写得好不好,除了学养、情趣、见识之外,还要看个人是否有心,报刊是否提倡。
《文字是肉做的》里的第一、二辑,多是董桥先生专述“文字之木”的千字文章。着眼处总是很小,都是从媒体上找出来的“字虱”,经他放到“文化之林”里一剖析,就见出了微言大义,道出了语文的讲究之道。“张三闹穷,故此要向李四借钱。”,他认为“故此”应改为“因此”或甚至都不用(《“故”与“也”》);“他自小便聪明过人”、“那个女孩长大便更美了”,他认为“‘便’字前头配‘大’配‘小’都不雅,中外皆忌讳。”不用最好。(《一说便俗》)再看《请鲁主任多多讲英语》、《港督回董建华的信》,更知董桥先生在语文上的留心。鲁平先生讲起英语典雅、温情,可被看成是“有人情味的共产主义”的风范标志;港督回董建华的信经他重译,文风典雅不说,二百字的文章还节约了四分之一的字数,讲究不讲究大不相同。如此等等,都不过是作文法里的小道理。道理虽小,能否做到可不是三日功夫即可达到。董桥先生怕别人把自己的这些文字当成语文教参,特别申明“我没有兴趣从事语文教学工作。我也没有兴趣替人家修改作文。”(《小序》)我觉得他这话主要是向内地读者做的申明。之所以这样认为,是因为我们这里的人写文章,多是爱讲大道理,并不把语言文字当回事,前不久一家著名的调查机构通过调查得出结果,在所有文体里,诗歌和杂文是最不受欢迎的两种文体。原因一言难尽,依我看,诗人过高估计读者对文字游戏的兴趣,杂文家过低估计读者对美文的要求,是造成这两种文体遭人冷落的主要原因。杂文是匕首投枪,这个认识成了杂文变得不讲究可读性,只求得观点新鲜惊人,论理大而化之的原因之一。杂文已经成为新的八股文,尽讲自以为别人爱听的大道理,生怕主题小了会失去杂文风骨,结果文章淡而无味,观点大同小异,没人愿意赏读。
董桥先生不神秘,无非是本份做文,以文为本,又不拘于文字,而能由“文字之木”进入“文化之林”。语文里的道理绝非浅直,董桥先生说:“我喜欢观察古今中外有文化趣味的情事,领会个中寓意,然后回过头来斟酌眼前的文化现象以及这些现象牵出来的语文课题。”有收有放,开合自如,“趣味”二字正是我们不屑,董桥先生辛勤捡拾的金子。检验绅士的真假要从细节观察,做文字的大师一样如此,先要把自己的“字虱”捡拾干净,才有资格以文示人。“人是铁,饭是钢”,文字却是肉做的。